许多年后,远郡旷原上的人们终将记得这一年的青丘祭,是一个伴随着初雪一并到来的日子。
身着华装的艾尔瓦被众人拥簇在小小的华庭里,几乎所有的村民和整个拜墨忒尔部落都围坐在广场的篝火前,桌上、席上,草原人民能够想象的各色美酒、佳肴都被摆在了这里,尽管天上已经飘起了小雪,但祭典上还是人声鼎沸,人头攒动。
村长刻意在台上滑稽地地手舞足蹈,让人们在一阵捧腹大笑后能安静下来听他说话,白天时,年迈的老婆婆已经带着女孩们完成了各种各样的祈祷,现在,人们要做的就是走走样子,然后尽情地狂欢。
台上,村长眉飞色舞地讲起堪称废话楷模的陈词,那神采奕奕的样子,全然不像刚刚与人剧烈争执过。
反观在华庭的另一边坐着的拜墨忒尔的长老却绷着一张严肃的老脸,可拉可被管束在他的身旁,每每想溜掉时,就被边上的拜墨忒尔卫兵捉回来,屡屡几次之后,哪怕是稍稍挪一挪屁股,也会引来长老的白眼,这让可拉可不满地托起腮帮子,朝着这边不爽地吐了吐舌头。
这个模样让人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就在之前,艾尔瓦刚到华庭的时候,几个拜墨忒尔少年便迎了上来,推推搡搡地迫使他收下了一堆的布匹与奶酪,说是长老为可拉可胡闹的致歉以及对‘英雄’的贺礼。
艾尔瓦当时一头雾水,打听了一下才知道,果然,和可拉可自己掩饰的不一样,她是长老家那不听话的娇蛮千金,连今天的狩猎也是瞒着部落里的大家偷偷溜出去的。
村长的讲话又臭又长,加上用的是可拉可半生不熟的希特尔丹语,又被长老禁足在这里,很快,这只小小的拜墨忒尔就摸着自己裸露的小肚子,百无聊赖地打起了哈气。
不得不说,村长的讲话真是太糟糕了,急需提高自身的知识水平。
不光广场上昏昏沉沉,就连一向认真的艾尔瓦,也在不自觉间开始神游,数起可拉可的哈气来。
大概在可拉可打到第四十五个哈气时,村长念到了‘艾’这个名字,并向大家隆重地介绍了他。
艾尔瓦意识到自己该出场了,他从华庭走向广场上搭建的会台,台下爆发出一阵格外热烈的掌声,人们起哄高呼起‘英雄’,谁知道这指的是今天狩猎的功绩,还是指他成功地结束了村长的讲话呢。
“晚上好,诸君,我是艾,承蒙厚爱,在这场……”
艾尔瓦的讲话令大家安静下来,他没有感到丝毫的紧张,在简单的陈词中,他环视着广场上的众人,彼时,火焰吞噬着飘零的小雪,尽管气温始终在下降,但人们的脸上充满了热情与欢笑,就算是魔种也为这种草原的淳朴感到温暖,
然而,令他困惑的是,他没能在人群中找到墨墨。
她去哪儿了?
艾尔瓦不知道,但是讲话必须得继续。
人们猜测他会说一些有关自己的事,但未想到,艾尔瓦狡黠地避开了这些话题,他感谢了在场的众人,然后‘虔诚’地背诵了向神主的祷言,无比正确,也无比空洞。
人们感到有些无趣,但一帮爱闹腾的家伙早已按捺不住兴奋,他的讲话刚刚结束,趁着村长还没重新上台,人群里不知是谁就站起来,大喊道,
“干杯!”
“““干杯!!!”””
众人一起附和着,举杯齐饮,欢快打闹的气氛上升到了最高潮,笑声、闹声、鼓声混在一起,杯盘移迭、觥筹交错。
村长为没能上台为自己的演讲稿续命而遗憾,但很快也和大家打闹成一片,今天是草原上最盛大的日子,太计较这些细枝末节的话,就未免太过愚蠢了。
广场临时搭建的木台上,现在是伶人和舞者在载歌载舞。
此时,尚且未沉浸于这种狂热中的,大概只有华庭上的拜墨忒尔长老与艾尔瓦本人。
艾尔瓦绕过执行人员的视线,悄悄地混入人群,他在寻找墨墨的身影,但是,很快就被人们发现了,男人们围着他,扬言要用烈酒把他灌醉,艾尔瓦应付地喝下几口,却完全不能令这些醉汉满足。
几个醉汉抓住他的胳膊,另一个醉汉摇摇晃晃地抬起一只酒缸朝着艾尔瓦走过来,艾尔瓦心中一惊,这不是他的酒量可以对付的,何况他有更重要的事
幸而,在千钧一发之际,几个身着礼服的少女打断了这些醉汉的酒疯,她们狠狠地踢了自家的大人一脚,把空酒罐这些不着调的醉汉身上,嗔怪道,
“真是的,人家小艾等会还有大事呢!”
说着,几个少女害羞地看了看艾尔瓦,白嫩嫩的脸蛋鼓着微微的潮红,又赶紧撇过头去。
当然,她们说的是之后的祭礼上的定亲活动,可拉可告诉他的那些话,无疑是真的。
“啊哈……”
艾尔瓦不好意思地捋了捋头发,尽管他认识这些年轻而富有活力的少女们,但只是知道名字的程度。
他有些愧疚地移开了视线,他无法回应,这些女孩显然都是认真的。
艾尔瓦感到抱歉,但此刻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
这回,他成功地从人群中溜了出去,躲在一座木屋后,他环视四周,确定没人发现自己。
艾尔瓦没在广场上感受到墨墨的气息,他想知道墨墨在哪儿,他担心那个女孩,无论是树洞里那个悲伤的表情,还是在高台上孤独发呆的模样,无论如何,都让人放不下心。
他在村子间奔走,此刻,绵绵的细雪已让枯芜的草地上铺上了一层银白,只有灯火通明的广场,因为热量和人流而尚未有积雪覆盖。
艾尔瓦没有在自家的屋舍或村子里的任何一条小巷发现墨墨的踪影,因而他向着村子外的那片林子跑去。
夜幕颓暗,星月无光,村庄外的林子阴森森的,虫蛇安寂,难见五指,只有风将雪籽染上枝叶的声音在林子中幽幽鸣响。
艾尔瓦径自走向那棵兀立于众多灌木中的巨杉,但就在这时,他却听到一阵沉闷的脚步声,那种迟缓而沉重的脚步绝不是墨墨。显然,它属于其他人。
艾尔瓦再向前走了几步,那个声音又再次响起,作为魔种的警惕让他下意识地从上衣内衬中摸出携带的匕首,却听林中的那人说道,
“回去吧。”
是个苍老的声音,林木间,一个驼背的身影拄着拐杖,背对着他,站在巨杉下。
“墨墨不在这里。”
“……”
被道出心中所想,艾尔瓦愣了愣,但那不是个太陌生的声音,因此,他把匕首藏了回去,随即问道
“你是谁?”
那个声音轻轻地笑了笑,缓缓地转过身来,艾尔瓦在清冷的夜幕中依稀看清了她的样子。
是那位白日里带着少女们向着神主祈祷的婆婆,慈祥而虔诚的老修女。
看到她的模样,艾尔瓦松了一口气,但转念一想墨墨过去的身份,又对这位老修女重新警惕起来。
老修女显然料到了艾尔瓦的疑虑,半闭上眼睛,她轻轻地叹了口气,
“放心吧,墨墨的事我早在二十年前就知道了,那时我没有声张,二十年后,我也只打算把它烂在肚子里……艾,不然的话,你以为是谁让墨墨把那些东西藏在这儿的?”
“……”
老修女的答复出乎了艾尔瓦的意料,但是他却不觉得这位慈祥的修女在说谎,她是相当于村庄里的精神领袖的老人,如果她想让墨墨难堪,也许只要一句话就能使那个女孩被暴怒的信众用草叉血淋淋地钉死在草原上。
然而,在逻辑上,艾尔瓦却未能很快地接受这个事实,
“为什么……你会帮墨墨?”
明明对你来说,她是个异教徒。
“没有什么特别的缘由,”
老修女平静地道出原委,
“你知道贤者学派吗,年轻人?神恩教会在将近一千年前就分裂为两种学派,占居主流的真理学派把神主视为无所不能的唯一神,不惜用鲜血和屠戮来维护这信仰的唯一,然而,我们贤者学派从来只把神主看做先驱与智慧的引路人,《冬约》的原典中,所谓的‘神主’从来没有自称为神明,他是人,走向了永恒与时间尽头的人。”
静谧的初雪中,披着兜帽老修女淡淡地笑了笑,
“到头来,相信什么样的神明、信奉什么样的宗教又有什么关系呢?人心是不会变的。墨墨是个很好的女孩,没有人会希望她受到伤害,对吗?”
老修女的话,让艾尔瓦在清寒的冬夜里感到一股无地自生的温暖。
他还想和老人说些什么,但老修女却轻轻地摆了摆手,
“别在这站着了,快回去吧,她会来的,那个女孩为此付出了很多,从此以后,你得保护好她啊。”
艾尔瓦知道她指的是什么,脸上一红,匆匆谢过,他依老修女的话打算折返,但在这时,他又想起了什么,继而问道,
“您呢?不回去参加祭典吗?”
“不了,我还想再看看这树下的风景……我的老伴,他也长眠在这里。”
老人摇了摇头,她缓缓地背过身去,向前走了几步,孤单的身影渐渐地匿于积雪的枝叶间,许久,自幽暗的夜幕里,传来了这样的声音,
“快动身吧,年轻人,可别反而让女孩子等着你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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